大权马头 威德自在 17世纪中后期杰冈派马头金刚唐卡赏析 撰文：云南大学考古中心 郝文鑫 客座教授 我笃信马头金刚……协傲和噶居巴都要我念诵马头金刚咒。从夕阳西下到夜幕降落以前，我按照自己的心愿在哲蚌寺一边修证，一边念诵咒语达两千多遍，在一个半月的时间内，曾多次梦见在风沙弥漫的一座大佛殿中朝拜了一尊两层高的马头金刚塑像，并向马头金刚祈福祷告。 --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自传 作为藏传佛教历史上“伟大的五世”，阿旺洛桑嘉措（1617-1682）尊者一生纵横捭阖，波澜壮阔。他承接四世班禅大师为他留下的政教遗产并将之发扬光大，联合强有力的政治盟友击败了所有敌人，成功使甘丹颇章取得了在雪域高原的执政地位，后来又入京朝觐顺治皇帝，发展了西藏地方与中央王朝的关系。他拥有极强的个人魅力，除了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还在文学、绘画、历史等方面拥有很高的造诣。他规范了格鲁派的各种制度、礼仪，晚年又著书立说，主要作品有《西藏王臣记》、《相性新释》、《菩提道次第论讲义》和《引导大悲次第论》等，都被视为藏传佛教的经典之作。 作为一名宗教领袖，五世达赖一生修习过众多佛教仪轨，这其中他特别偏爱马头金刚（或称为马头明王），马头金刚的传承有很多种，五世尊者最为挚爱的是杰冈派马头。“杰冈”是一位祖师的名字，即香巴噶举历史上的重要祖师杰冈巴（Kyergangpa，1143-1216）。教法史记载，虎年孟冬（十月）十七日，杰冈巴在黎明梦到莲花生大士亲自降临，立刻向其求一甚深马头金刚成就法，当时莲师身化三头六臂八足的威猛马头本尊，巨声嘶啸三声，响彻三界，震慑一切非人空行，并亲自为杰冈巴赐予灌顶。莲师对杰冈巴言，马头金刚续有一百零八种，其中最殊胜者为《胜马游戏续》，其由此续中摄一（即总摄一切精要）秘密成就法，埋藏于聂摩（今西藏拉萨市尼木县），能灭嘉布（王魔，即魔之统帅、君主）、白哈（威力强大的一位世间护法神）、精怪，一切妖魔及傲慢八部（天、龙、魔、死魔、王魔、玛摩、夜叉、赞神，排序及种类有多种，泛指一切强大的世间众生）。 杰冈派马头金刚原为一对一单传之甚深密要，后来逐渐传到玛尔巴噶举、萨迦、觉囊、格鲁各派。据传格鲁派的创派祖师宗喀巴大士也曾在禅修中亲自见到此种身相的马头金刚，并获得了诸多窍诀。五世达赖接受的杰冈派马头金刚除了宗大师留下的不共要诀，还有一部分来自于萨迦的察巴传承，他不仅为杰冈马头写过仪轨和注释，也做过大量的闭关禅修，而作为修行、供奉的对境，顺理成章的也会有相应的唐卡绘制。 本幅唐卡可分为上中下三个部分，上部中央是深红色、身着袈裟、双手合持钵盂，端坐于粉白莲台之上、四周花团锦簇、遍布虹光的无量光佛，或称为阿弥陀佛，他与马头金刚、莲花生大士的关系，如《忿怒明王胜马游戏成就法》所言：“大乐法身吉祥阿弥陀，圆满报身马头自在王，化身利益众生莲花生，祈请祈请除障碍恶缘”，即阿弥陀佛、马头金刚、莲花生大士是同一体性的法、报、化三身，故而此处没有再画出莲花生大士。 无量光佛左侧（观者视角）为一身着袈裟，右手持金刚杵，左手持嘎巴拉碗的中年比丘，根据题记（སྐྱེར་སྒང་པ།།）他就是杰冈巴祖师，本马头金刚法系的人间源头。无量光佛右侧的比丘样貌相对年轻，他头戴黄帽，身着僧衣，右手捻莲花，左手持经书，面前的供桌上有钵盂、金刚铃、金刚杵，汉式香炉，于下方有题记：成就自在妙音喜笑尊（གྲུབ་པའི་དབང་ཕྱུག་དབྱངས་ཅན་བཞད་པའི་སྡེ།།），这是五世达赖的名字之一，是尊者自己写作诗歌时的常用署名，其中的“སྡེ”在藏语中用于兼具“人王”和“法王”两种身份的地位崇高者，也符合五世达赖的身份，由于唐卡中五世达赖的样貌比较年轻，跟常见有两撇小胡子的中年长者相有明显不同，这为我们判断这幅唐卡的绘制年代提供了更多依据。 五世达赖中年形象与青年形象 唐卡中央主尊即为杰冈派马头金刚，他肤色赤红，三面六臂，正面红色，右面绿色，左面白色，三面皆具红缘怒睁三目，张口卷舌，四獠牙外露，胡须眉毛黄红如火燃，三头之上有三具白额绿色马头嘶鸣（表震慑三界），周身围绕着熊熊燃烧的智慧烈焰，根据文本描述，上至梵天世界，下至地狱之间都被马头金刚的火墙幕帐遍布和净化。马头金刚的六只手，右边分别持金刚杵（云聚坚固不变的五方佛智）、三尖天杖（断灭三毒成就三身）、智慧利剑（斩断无明烦恼），右边结期克手印（表强有力的威慑和镇伏）、长矛（刺穿邪见）、肠索（破除种种纠结缠缚的世间幻象），身披大象皮、人皮上衣，虎皮裙下裳（此三种表示驯服深重刚强的贪嗔痴三毒），头戴五骷颅宝冠（表五部忿怒黑如噶的坛城），项带五十湿人首璎珞，人发梵线，六种骨饰庄严。这里的“五十人首璎珞”代表梵文的“五十音节”，即诸佛之“语”，五骷颅宝冠代表诸佛之“身”，马头金刚心间的八幅骨轮代表“八识”和发自心轮的八条主要脉道，即诸佛之“意”。右四足曲，左四足伸直傲立于八龙王体性（也代表古印度各种种姓）之八蛇上。下为日轮和多色仰莲台座，中间一朵莲花上有金字题记：“能摧暴戾魔障大权马头尊”（མ་རུང་གདོན་བགེགས་མཐར་བྱེད་དབང་ཆེན་ལྷ།།），既是此尊马头金刚的名号，也彰显了本法的功德利益，不仅可摧毁一切凶顽强敌，亦可帮助修持供奉者执掌教政大权。 唐卡下方为另外三种马头金刚的传承，左侧（观者视角）一位肤色蓝黑，一面二臂，右手持天铁利剑，左手以期克印执炽燃烈焰，顶有马头，昂首怒目凝视主尊，题记为：“精进月王所出具宝剑者”（ཟླ་རྒྱལ་བརྩོན་པ་ལས་བྱུང་རལ་གྲི་ཅན།།）。中间一位为双身相，佛父马头金刚三面六臂，肤色赤红，背有双翅，手执铁钩、宝棒、莲花、嘎巴拉碗、利剑、套索，项带骷鬘和头鬘，蓝色金刚亥母一面二臂，与佛父环颈交抱，题记为“较密更极秘密浊时依怙”（གསང་བ་ལས་ཀྱང་ཆེས་གསང་སྙིགས་དུས་མགོན།།），此尊也源自宁玛派的伏藏，后来成为萨迦察巴的不共核心本尊之一，也为五世达赖继承和重视。右边一位肤色赤红，顶有马头，一面二臂，右手执骷髅棒高扬于虚空，左手以期克印结于胸前，以舞蹈姿安住于莲台之上，题记为：“甘丹河流所出马头尊”（བཀའ་གདམས་ཆུ་བོ་ལས་བྱུང་རྟ་མགོ་ཅན།།），也就是阿底峡尊者传承的单身马头金刚俱生相。 从本幅唐卡的绘画风格来看，它属于勉萨（新勉唐）画派的代表作品，其所遵循的造像度量严格，但规范式的构图并没有限制画师的创造力，相反作品中的创造性处处可见，值得我们细细揣摩和体会。杰冈巴坐下的羚羊皮是大悲观世音菩萨的标志，五世达赖也被认为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上部左侧的杰冈巴面容沉静，身体前倾，右侧的五世达赖则面带喜悦，身形恭谨，两相参看，仿佛一位师长在慈悲的向自己的亲密爱子托付教法，老师的谆谆教导，学生的欢欣纳受呼之欲出，人物的神情准确又有变化，虽然分列于无量光佛两侧又彼此呼应，两者的衣褶和禅垫层次丰富，内里多用金色勾勒各种细密的花纹装饰，更显上师的神圣和庄严。画面中央和下部的忿怒诸尊四肢和脸型都粗壮饱满，表情灵动传神。画师的渲染技法极为高超，娴熟的用色能力使主尊马头金刚身体呈现出肌体的明暗关系，这种立体雕塑感使人物显得格外健硕有力。三只马头昂首不同方向，主尊中脸三只眼睛平视，绿脸三只眼睛上扬，白脸三只眼睛俯视，项下人头璎珞表情各异，或恐惧焦虑、或痛苦哀鸣、或面带戏谑，折射出俗世凡尘的众生万象，马头金刚脚下的诸蛇（龙）宛转挣扎，纵使力量强大也不得不屈服于大权马头金刚的神足之下。马头金刚的头发和背后的大片火焰气势恢弘磅礴，线条酣畅繁密，金红两色交相辉映，形象边线的节奏十分丰富，形成赏心悦目的壮丽效果，为主尊增色不少。马头金刚两侧一边为山石巨岩，向下流出潺潺溪水，一边为参天巨木，向上挺立高耸直接云盖，这些来自汉地的绘画元素并非简单的照搬和堆砌，绿色的山、树，维度的上、下，景物的云、水之间都有呼应关系，虽然只是一种点缀，占据的面积不大，但与主尊恰当的制造了差异性，很好营造了空间感。马头金刚脚下的莲座绚丽繁复，内外多层，靛蓝、橙黄、粉白、石绿多种颜色交叉使用，莲瓣圆润，层次清晰，流畅的金线勾勒精致入微。画师对唐卡下部的三位马头金刚也没有因为他们是“次要人物”而放松要求，他们和主尊一样绘制出色，中间一位怒目端立，两侧人物则为舞蹈姿。左侧的黑色持剑马头金刚面容朝上看向主尊，右侧的执棒红色马头金刚向下看向芸芸众生。整幅画面主题鲜明，环环相扣，每一处都不是随意为之，画中人物、场景交相呼应，坚决拒绝雷同和重复，所有细节无处不精，而黄金、朱砂、青金、松石等贵重颜料不惜成本的大量使用，不仅使画面的色彩非常明快，更增添了许多厚重和奢华，我们不得不承认，要成就这样非凡的作品，背后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作支撑。 本幅唐卡绘有年轻时代的五世达赖，其特殊的名字和形象都与18世纪之后常见的中年带胡须者存在差异，而且画中的马头诸尊与五世达赖自己的修持路线有密切关系，它的绘画风格与现存一些带有五世达赖明确题记的唐卡高度类似，都属于甘丹颇章（也是勉萨画派）极盛时期的作品。稍后的第司桑杰嘉措时代也绘有很多五世达赖相关的画作，但目前所见都与今天所见的五世常见形象一致，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幅五世达赖在世时亲自指导绘制的唐卡，时间应该在17世纪中后期。 所以这是一幅伟大的作品，它系出名门，血统神圣，绘制成本高昂，其创造者不仅熟悉杰冈派马头金刚的传承源流还对修持义理有深入理解，在唐卡的构图、用色、线条、神韵等各个方面都具有极高的造诣，我们一般把保存于布达拉宫、大昭寺、罗布林卡、扎什伦布寺、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一些壁画和唐卡视为勉萨画派的经典之作，而本幅马头金刚唐卡的艺术成就和尊崇地位与上述经典之作相比毫不逊色。它的保存状态极为完好，画面非常干净整洁，仿佛数百年的时光一瞬而过，令人惊叹今天的我们还有如此福报可以瞻仰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