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圆浮屠，妙应真身 17世纪普贤王如来牙舍利银塔赏析 云南大学考古中心客座教授 郝文鑫 “仁波切察仓巴前来会见，给我赠送了遍知一切希瓦措（静命大师）的一颗牙齿。我闭关念修极密四业法，历时一月有余”。 这段话出自五世达赖喇嘛的自传，“静命大师”为宁玛派历史上的“师君三尊”（国王赤松德赞、莲花生大士、静命大师）之一，是受到广泛崇敬的高僧大德。五世达赖是当时西藏地方政权的统治者，他一生爱国爱教，曾经亲赴北京朝觐顺治皇帝，确立了西藏地方对中央王朝的归属关系，为推动祖国统一和多民族国家的建立做出了卓越贡献。 本场拍卖的这尊供奉有普贤王如来佛像和“牙舍利”的佛塔可谓来历非凡，极为殊胜珍贵。它的塔门为纯金，通体为银质，众所周知金、银在古代都属于贵重金属，具有货币的作用，同时金、银都属于佛教七宝（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之一，虽然建筑、制造佛塔的材质有多种，但以黄金、白银做塔在古代则属于达官贵人、神山名刹的专利。如在五世达赖的自传中，就有很多他命令下属制作各种用途银塔的记载，通常在这些银塔中还会装藏佛像、佛经、舍利、珍宝等物，即以佛塔为基础，集佛陀的“身、语、意”为一体。 在佛教密宗中，银白色又寓意“息灾、健康、平安”，是诸佛“息增怀伏”（息灾、增益、怀摄、降伏）四种事业的代表色之一。“健康、平安”是一切事业的基础，所以很多藏传佛教的佛塔都是白色。 佛塔的梵文名字为“浮屠”，这个词其实有“佛陀、僧众、佛塔”三重意思。佛教兴建、崇拜佛塔的历史非常悠久，如在著名的大乘经典《妙法莲华经•宝塔出现品》中就写到：尔时佛前忽现七宝塔，高五百由旬，纵广半之，从地涌出，住在空中；栏楯五千，龛室千万；众宝严饰，幢幡无数；垂诸璎珞，宝铃万亿；四面皆出多摩罗跋旃檀之香，充遍世界。忉利诸天雨曼陀罗华；天龙八部及人非人献一切华香璎珞幡盖伎乐供养此塔。塔中出大音声叹言:“善哉！善哉！释迦牟尼世尊能为大众说《平等大慈教菩萨法佛所护念妙法华经》；如是如是，释尊所说皆最真实。” 此处的宝塔即代表诸佛之“意”，与之相应的是佛像代表“佛身”，佛经代表“佛语”，也正因为如此，不管是在南传、汉传、还是藏传佛教中，佛像、佛经、佛塔都具有近乎同等的崇高地位。 根据佛教文献记载，佛陀释迦牟尼涅槃后火化形成舍利，被当地八个国王收取，分别建塔加以供奉。另外，还在释迦牟尼一生中有纪念意义的八个地点，如诞生处的兰毗尼花园、成道处的尼连禅河、首次说法处的鹿野苑、安居处的祗陀园，从忉利天下处的桑迦尸国曲女城，化度分别僧处的王舍城、将入涅槃处的毗耶离城，涅槃处的拘尸那城，建造了八大灵塔，依次称作聚莲塔、菩提塔、吉祥塔、神变塔、天降塔、和平塔、胜利塔、涅槃塔，这些塔的形制一直流传到今天。 到了阿育王的孔雀王朝统治时期，佛教在印度被列为国教，塔的建立达到了空前的高潮，根据记载，当时孔雀王朝所统领的小邦国内分建了八万四千座佛塔，甚至在我国境内也有被传是当年阿育王所建立的佛陀舍利塔。在之后的几百上千年间，随着佛教在南亚、东亚地区的广泛传播，形制各类、材质不一的“塔”大量出现。流传至今的如印度桑奇大塔、尼泊尔的满愿大佛塔、缅甸的仰光大金塔、中国山西应县木塔、开封铁塔、妙应寺白塔、嵩山少林寺塔林、济南灵岩寺塔林都极为著名，它们全部都是代表当地历史文化的标志性建筑甚至是自己国家的象征。 我国西藏地区自佛教开始传入就同时具有了兴建佛塔的传统，其第一座佛、法、僧俱全的“桑耶寺”就建有四座代表“四大部洲”的大塔，它们历经风雨屡次修缮，至今仍然是佛教信徒心目中最为神圣的所在，每天都有很多人转绕祈福。 本场拍卖的这尊塔其详细形制也有明确的文献可以参照。17世纪后期，在第司•桑杰嘉措（1653-1705，五世达赖和甘丹颇章政权的执政官）的直接指导下，由洛扎活佛•洛布嘉措等人执笔写了《佛教绘画量度经》（以下简称《量度经》）的标准文本，这本书配合有大量彩图和文字解说，为我们了解这一时期以甘丹颇章为主的“上层意志”在佛像、唐卡、佛塔制作方面的标准样式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如在佛塔部分，由于“菩提塔”相对重要，《量度经》优先进行了解说： 达仓泽师在其《物海》中所述菩提塔度量。蓝线为干线和大度量，红线为小度量(一个大度量单位为四个小度量单位)，其余按文字所述。 昌卡瓦•贝丹罗追桑布活佛在其《尺度经如意宝》中所述菩提塔度量，蓝线为干线和大度量，红线为小度量，其余按文字所述。 《除锈》所传菩提塔，蓝线为干线和大度量，红线为小度量。 之后《量度经》专门绘制了（甘丹颇章政权）对于“菩提塔”的“标准式样”，可以看出与本场拍卖的银塔极为类似，不同在于《量度经》中“菩提塔”下方更接近“方形”，本场拍卖的银塔更多具有“圆形”，这其实是制作过程中存在的个性差异，在同一历史时期甘丹颇章政权制作的“菩提塔”中也能看到。 而在这段话之后，《度量经》又专门描绘了一尊“文殊寿主铁蝎”塔，它的整体形制与前面的“菩提塔”一脉相承，与本场拍卖的这尊银塔如出一辙。它在传承上属于宁玛派，在标识上有一个金刚橛的三角坛城。这些文本和图像资料为我们全面理解本场拍卖的银塔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本场拍卖的这尊塔内供奉有普贤王如来的佛像，他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本初佛”，代表至高无上的大圆满法。《度量经》中提到的“文殊寿主铁蝎”塔也属于宁玛派。五世达赖虽然是格鲁派的最高领袖，但他对宁玛派密法同样深具信心，在他晚年撰写的自传中，有大量修学宁玛派密法的记载。“文殊寿主铁蝎”（或称为文殊胜伏手印）是他主修的本尊，也因为如此，在《度量经》这本以格鲁派“上层意志”为主的书中，才会在传统的“如来八塔”之后，专门列出“文殊寿主铁蝎”塔的标准构造式样。 而在宁玛派的观点中，“文殊寿主铁蝎”（文殊身）是八大黑如噶（或称为“八大法行”）之一，他是本初佛“普贤王如来”显现的化身。如在《龙钦宁提•意成就大吉祥集会近诵文》中提到：吉祥颅器内绘主尊身像，胜住，后方以旃檀或紫檀木十二指长普巴杵……自成大殊胜黑如噶父母，身如彩虹，离诸遮障，心间有智慧萨埵普贤王如来佛父母，其心间正前，立有诸佛三金刚（嗡啊吽）种子字……相续不断，熏修气息之入住出（融）为本来清净密咒。 此是诸佛之始祖（普贤王如来父母）故，修诵任何寂静忿怒、百部、五部、一部之相，皆成修一成就一切。 普贤王佛父母心间，莲花日轮垫上有黄金九股金刚杵，直立，其中股粗圆之际为内空，中有三摩地萨埵青色（蓝色）“吽”字，放五色光……若有颅器身像凝然观之，串习入于意境中，轮流学之，至得明相……由其放光，明照能依所依一切坛城，上供十方一切诸佛菩萨乐空之供，下施六道众生，触即清净一切业、烦恼、执著器世间及有情之一切不净分别执着皆化为奥明刹土。于本尊、刹土、法性，三者非心所造之中，无二自现，成办无修任运生起次第自相续时，于自显胜义奥明刹土中迅速证觉。 上面这段话介绍的是藏传佛教宁玛派以大圆满法为根本知见的本尊禅修方式，文中提到的“始祖”就是普贤王如来父母，代表明空不二的法身，所以总摄一切，因为诸佛具备“三种如来平等性”（积集资粮平等；证悟法身平等；现行利生平等），所以也总摄上师大吉祥八大黑如噶（当然也包括文殊寿主铁蝎）及十方诸佛的一切坛城。 在普贤王如来佛像前还供奉有一颗“牙舍利”，虽然没有明确的题记说明“牙舍利”的出处，但按照藏传佛教的传统，能供奉于塔内的舍利都来自于佛菩萨和公认的高僧大德。如在五世达赖的传记中，提到“所建的银塔装藏者，有以如来舍利为主的印度和藏地高僧们的灵骨和毛发、四续部陀罗尼咒和法身舍利之精华等”，“喀达夏仲嘉布将宗喀巴大师的牙齿送给了我”，“日沃德庆格隆噶尔丹把大慈法王的一颗牙齿送给了我”，在另一处提到“斯康寺的一位格隆向我敬献了一只据说是出自夏惹塔的博多瓦（噶当派著名祖师）的牙舍利”，还有一处提到“将无著菩萨修持本尊用的胜乐金刚和吉祥天女像、饮光佛的牙舍利归入自己的内供品（即作为自己日常修持供奉的殊胜对境）”，此类记载出现过多次。 由于这枚牙舍利供奉于普贤王如来佛像前，它应该是某位佛菩萨或者宁玛派历史上某位高僧大德的灵骨，如在文首他的传记中提到：“仁波切察仓巴前来会见，给我赠送了遍知一切希瓦措的一颗牙齿。我闭关念修极密四业法，历时一月有余”。 这里的“遍知一切希瓦措”（或称静命大师、寂护论师）寂护是印度佛教僧人，他早年出家，为大乘佛教自续中观派创始人清辨的五传弟子，在当时印度佛教界以精于因明而知名。曾住那烂陀寺。743年受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之请入吐蕃传教，在拉萨主持翻译佛教典籍为藏文事宜，其间曾举荐莲花生大士入吐蕃传教，也曾主持西藏第一座建有僧伽组织的桑耶寺奠基仪式。建寺后，为七名贵族子弟剃度出家，史称“七觉士”。静命大师在宁玛派历史上地位极为崇高，他和国王赤松德赞、莲花生大士并称为“师君三尊”，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受到广泛崇拜。 也只有这个级别的高僧大德才能与宁玛派的本初佛“普贤王如来”地位相配，而且普贤王如来代表“诸佛、教法之始祖”，“静命大师”是将宁玛派教法传入西藏最早期的祖师之一，两者在“初始性”上缘起也一致。虽然佛塔之上并没有明确提到“牙舍利”的具体身份，但我们根据这座塔的教派传承、文化归属、珍贵材质，佛像、牙舍利、整体形制与《五世达赖喇嘛自传》、《佛教绘画量度经》中的相关记载，完全可以大胆推测这就是五世达赖时期制作的供奉有“普贤王如来”和“静命大师牙舍利”这两位“始祖”的殊胜银塔。 五世达赖阿旺洛桑嘉措 除此之外，也只有五世达赖自己的“牙舍利”在宗教、文化和政治地位上能与之相符。他是当时西藏地方政、教方面的最高领袖，具有“佛王”、“大金刚持”、“一切人天众生之唯一皈怙”这些称号，即在当时的信众心目中他的地位等同于佛陀，所以这枚“牙舍利”的主人也可能是五世达赖。 关于建造、供奉符合规制的佛像（包括唐卡）、佛经、佛塔的各种功德利益，在《量度经》中介绍的非常详细和完整，兹列举于下： 具有威望倍增具财者的清净善心，为了证得一切妙果解脱位，尽心大发布施创建神奇物，即佛像佛经佛塔诸圣物， 1.应加以避免贪于施舍品的贪财者无凭无据地在实践中简便绘制使此举成为不善业而且浪费钱财。 2.显密经典所述绘画尺度，犹如美女佩足钏环鸣锵锵，唤起奇异之树无忧树，千瓣花朵相继争开艳。 3.唯愿虚空所及芸芸众生，暂得与天人等缘之福泽，究竟圆满一切地道功德，且速踏进遍智佛果殿堂! 4.特愿永奉不衰佛经述，笃实且合标准工巧明，万古常青犹如上弦月，齐天遍及整个大地上! 5.愿众人皆喜之吉祥宫，驾其政教宛若“赡部”声，不分远近扬及整个大地上，如愿统领威震定乾坤! 6.培育之树虽小但其枝，高大参天利他乘荫凉，犹如神奇拘卢树种子，此善成为证得菩提因！ 不管是历史上还是今天，由金、银等珍贵材质、殊胜的佛像、公认高僧大德的“牙舍利”共通构建而成的佛塔不仅在佛教徒心目中具有神圣的地位，也因为其深重的文化内涵，制作工艺的华丽精巧而成为整个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这些殊胜的佛塔因为各种原因，大部分已经隐没于历史长河中，只有少数一些留存下来，为人们带来宁静、和平、喜悦，启发我们的智慧、力量、慈悲，给具缘众生埋下了解脱的种子。 正如前所述，梵文的“浮屠”有“佛陀、僧众、佛塔”三种含义。在本座银塔中，“普贤王如来”代表佛陀，也代表大圆满教法，高僧的“牙舍利”代表传承祖师的真身，也代表僧众，所以在这一座塔中，就圆满具足了“浮屠”的所有寓意，“大圆浮屠，妙应真身”，“妙应”者，为不忘先人筚路蓝缕，薪火传灯，续佛慧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