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张雅静 这是一尊做工精美的克什米尔风格作品,主尊为双身胜乐,立于带尖拱的背光当中,下有覆莲台和长方形束腰台座。克什米尔位于印度西北部,喜马拉雅山脉西段,西与犍陀罗、斯瓦特接壤,东与藏西拉达克相邻。早在阿育王时代,佛教就传入了克什米尔地区,从发现的佛教遗存来看,此地的佛教美术繁荣于5世纪之后,最迟在8世纪之时,克什米尔人已经掌握了高度发达的铸造技术。克什米尔地理环境特殊,地处东西交汇之处,其造像也融合了中亚、印度等不同地域的文化和风格,创造出了富有地域特色的作品。同时,克什米尔佛教和美术对周边地区也产生着影响,尤其从公元10世纪开始,藏西佛教开始繁荣兴盛,益西沃派出二十一名藏族青年赴克什米尔学习佛教,仁钦桑布即为其中之一,他从克什米尔招募艺术家和工匠,到西藏从事佛教造像、装饰寺院等工作,为藏西的佛教艺术注入了新的血液和活力。在模仿克什米尔风格作品的过程中,也逐渐形成具有克什米尔风格的西藏雕塑。 胜乐像为胜乐系经典的本尊,在印度十分盛行,形成了诸多流派,常见的如鲁易巴(Lūyīpa)、黑行者(Kṛṣṇacārin)、铃尊者(Ghaṇṭapāda)所传等等。胜乐系经典对于密教的发展至关重要,提出和阐释了许多密教修法,对后世影响极大。例如胜乐经典中提出独特的四轮三脉说,处于喜金刚系统四轮说到时轮系统六轮说的过渡阶段。其中还叙述了著名的旃陀利之火的瑜伽修行,即俗称的拙火定。胜乐经典中还记述了死亡前兆以及如何获得更好再生的“迁移”之法,是西藏佛教“颇瓦法”的重要依据之一。胜乐系理论认为宇宙与人体构造是平行存在的,其本质如一,这一思想在后来的时轮经典中得到极大发展。总的来说,胜乐系经典是母系怛特罗的代表之一,其形成略晚于喜金刚,在胜乐系统中,母系怛特罗具有特征性的教理内容一应俱全。诞生于印度的胜乐教法被西藏所继承,受到噶当派、萨迦派和噶举派等各派的重视。在格鲁派中,胜乐与大威德、秘密集会并称格鲁派三大本尊,在西藏影响之大可见一斑。 胜乐属无上瑜珈母续,具有多种身形,在现存的西藏佛教美术作品中,时常可见胜乐像及其曼荼罗。在多种多样的胜乐像中,最为常见的是四面十二臂胜乐。经典当中,四面十二臂的胜乐,主臂两手持金刚杵与金刚铃,拥抱红色的明妃金刚亥母,两臂于身后撑开象皮,象征远离愚痴,其余各臂持法鼓、斧、钺刀、三叉戟、噶章嘎杖、噶布拉碗、羂索、四面的梵天头。胜乐伸展右腿,脚踏时相女,时相女骨瘦如柴,手持噶布拉碗和钺刀。左腿弓起,脚踏持骷髅杖和噶布拉碗的怖畏。胜乐结高发髻,顶饰如意宝珠,发髻上饰有一轮新月,象征菩提心次第增长。以各种饰物严身,具有娇媚、勇猛、不净、大笑、凶恶、恐怖、慈悲、贪爱、寂静之九种舞蹈姿态。 在早期密教传统中,双身像不允许被未受灌顶的人瞻仰或是供奉在公共场所,因此在早期密教当中,这类双身像较少被制作。印度的密教双身像存世很少,有时被制作为省略明妃的形式。尼泊尔留存至今的密教尊像也少有双身形象,直到今天,帕坦金庙中供奉密教双身像的小佛殿也绝不允许一般佛教徒进入。西藏早期的佛教美术中,也很少出现双身形象,比如东嘎石窟中,本来是双身形象的秘密集会主尊,被绘制成省略女尊的独尊形式。这种现象在克什米尔也同样存在,克什米尔存世的佛教造像中,绝大多数为佛菩萨像,双身的本尊像非常罕见。因此这尊胜乐像实属珍贵,留存至今更是不易。 这件作品中的人物被塑造的极具个性,由于面部泥金脱落,可以清楚看到五官特征,主尊眉弓高挑,皱起的眉毛以两条阴线刻画,眼睛圆睁,大鼻头,鼻翼张开,鼻梁刻画出数条横纹,表现出忿怒的姿态,而上弯的嘴角充满笑意,脸颊圆鼓,呈现出一种集愉悦、忿怒、惊异等神情于一体的奇异表情,正是经典中所说本尊集九种舞蹈姿态于一体的特有容貌。胜乐头戴五骷髅冠,高发髻上饰有月牙,顶端装饰金刚杵。侧面头发缝隙中残留青色涂料,唇上可见红彩,应该曾经供奉于西藏寺院之中。主臂两手持金刚铃与金刚杵拥抱金刚亥母,其余各臂如经典所说持三叉戟、法鼓等各种持物,持物与手臂一体铸出,因此保存完好,最上方的两手举起,扯象皮的两端,象皮于主尊身后头顶撑开呈弓形,宛如迎风飘举,与后来藏传佛教胜乐像中垂挂在身后的象皮处理手法不同。明妃金刚亥母使用红铜铸造,巧妙使用不同的金属原色表现了其红色身色。金刚亥母躯体饱满圆润,佩戴腕钏、臂钏、腰带、宝冠等华丽的装饰,左腿伸展,右腿勾绕主尊腰胯。一面两臂,左手持噶布拉碗勾住主尊脖颈,噶布拉碗置于主尊后面嘴边,右手高举钺刀。 胜乐右腿伸展,脚踏时相女,时相女身形如经典中所说瘦骨嶙峋,颧骨高耸,五官凸起,倚坐状,右手托胜乐和明妃一足。胜乐左腿弓起踏怖畏,怖畏身形圆鼓,面有三目,眼睛圆睁,双唇抿起,嘴角上弯,头侧向身体右方,仰望主尊,与骨瘦如柴的时相女形成强烈对比,手持骷髅杖和噶布拉碗,侧卧状承托胜乐左足。台座采用覆莲瓣和束腰方台座组合构成,莲瓣饱满细密,中间起棱,排列整齐,并饰以阴线刻。光线沿莲瓣折射出金色光芒,形成音乐般的韵律和节奏感。束腰方台座的多重边缘显然经过精细打磨,转折自然,触感温和。台座下可见以麻布包裹的装脏残余。造像背光状如扁平的厚铜片,后背以三个铆钉固定于尊像与台座上,表面装饰三层花纹,从外到内依次为火焰纹、卷莲纹和细密的连珠纹,火焰和卷莲以阴线刻画,内侧连珠纹使用减地手法表现。背光顶端凸起的尖拱形中以简洁传神的线条刻画一尊禅定印小坐佛,长眉大眼,眼珠靠近眼睑上侧,嘴角、耳窝均以圆点刻画,个性特征鲜明。光背顶端装饰日月和垂下的帛带。 这件作品的人物面部立体感很强,圆睁的眼睛瞳孔突出,并在其上制作小米粒般的圆形凹陷,只需借助光影便可呈现“点睛”之效果。从现今存世的此类作品看,这种手法在藏西的克什米尔风格作品中多被应用于动物和人物。例如藏于大昭寺的一件多臂密教尊像(图1),台座上有三只正视前方的狮子,狮子的眼睛使用了同样的表现手法。与这件作品最为类似的当属布达拉宫利玛拉康的一件胜乐像(图2),同样为四面十二臂的双身像,只是背光和台座前配置了胜乐曼荼罗大乐轮中的四尊眷属和四隅的宝瓶,背光形制类似,被铸成扁平的环形,上有阴线刻装饰。由于布达拉宫的作品面部泥金,不易看出铸造细节,但对比两件主尊的面部特征,可看出五官比例与表情惊人相似。布达拉宫藏品的人物眼睛中央绘制黑色圆点,眼睛的处理手法与这件胜乐像类似。甚至连胜乐脚踏的时相女姿态也十分相像,倚坐状,右膝屈起,承托主尊和明妃伸展的一足。这两件作品的铜质略有差异,布达拉宫藏品表面略显生涩,这件作品铜质显得更为明亮,呈金黄色。布达拉宫胜乐像莲座上的莲瓣为扁平状,而这件作品的莲瓣饱满富有立体感。布达拉宫藏品由于背光上有眷属和宝瓶,因此线刻不多,但对比二者,可见此作品背光上的线刻技法更为纯熟,纹样更为丰富,尤其是金刚亥母腿上的阴线刻,为灵动优美的长线条,表现了轻薄如纱的下装质感以及上面的花纹和璎珞等装饰。 综合来看,这件胜乐像的造型和人物特征与藏西现存的11-12世纪作品相似度极高,但夸张的造型颇具异域特色,饱满结实的躯体具有典型的克什米尔特征,娴熟的线刻优美流畅,莹润的铜质与现存藏西作品也有差异,因此这件作品很可能制作于克什米尔,或是出自克什米尔工匠之手。总之,这件作品巧妙运用黄铜和红铜的天然铜色,呈现尊神不同的身色,铜质晶莹光洁,人物比例合度,造型夸张独特,线条坚定利落,是一件精巧可爱、稚趣盎然的造像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