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云南大学考古中心客座教授 郝文鑫 本幅唐卡描绘的是雍仲苯教的本尊达拉普巴,意译为“虎神炽然金刚橛”。是雍仲苯教特有的普巴金刚橛伏藏传承。被誉为是雍仲苯教遣除魔障最有力的本尊之一,是一切本尊法的精华。“虎神炽然”是对本尊强大威能的精炼表达。正如伏藏仪轨所描述:“烈焰虎尊炽燃力,现行隐藏深伏藏,密咒提炼精华者,不生不灭符中知,定中藏主护法赐。此炽苯威猛现行金刚橛修法仪轨,是乃吽钦卓德朗巴于将唐拉之顶苯教修行洞中所迎请,随后时过三年守密期后,依照净相缘起符记十分审慎地加以抉择。惟愿究竟生圆二次第之极顶。萨瓦芒嘎蓝!” 在喜马拉雅宗教史上,金刚橛(普巴金刚)是宁玛派、萨迦派和雍仲苯教共同尊崇的教法。宁玛派将普巴金刚橛分为三种主要传承。国王传承,莲师在桑耶地方授予赞普赤松德赞以及当初邀请莲师入藏的使者;王妃传承,即莲师授予益西措嘉佛母(卡钦王妃)的普巴金刚传承,这种橛法后来由王妃的侄子等后代继承下来;弟子传承,也叫那兰传承,由莲师授予心子纳兰多杰敦炯。 萨迦昆氏普巴系由莲师传于昆氏先祖昆·鲁依旺波(龙王护),属于续部传承。喜金刚和普巴金刚是昆氏家族最为重要的两位本尊,至今每年的普巴金刚舞法会仍然延续不断。 雍仲苯教的普巴金刚来源传说与宁玛派、萨迦派都不同。普巴金刚(金刚橛)被雍仲苯教列为五大金刚本尊之一,属于密宗无上瑜珈部。是普贤光明佛为了度化恶魔,有意幻化普巴本尊,度化那些无恶不作的魔类,是一种报身佛。雍仲苯教的普巴本尊有很多种仪式,而各种仪式的修持方法以及观想方法各有差别。主要的有普巴珠色确巴、普巴东萨卡吉、普巴达拉美巴、喇嘛格松扎普、达纳普雄结、度甘普雄结等等。达拉普巴是其中重要的一种。 雍仲苯教记载的达拉普巴的传承是:久远劫前有一位国王,他有一对孪生子,一个是善者,叫达拉美巴,另一个是恶者,叫达夏噶哇。达夏噶哇不仅自己的父母作对,而且对三界众生做出了巨大的伤害。因此达拉美巴必须降伏自己的恶魔兄弟。但达夏势力十分强大,达拉美巴感到束手无策。正值此时,佛母强玛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必须修行本尊金刚撅法,否则他永远无法降伏他的兄弟。达拉美巴于是修行本尊普巴金刚橛,最终降伏了恶魔达夏噶哇。而达拉普巴这一教导也就这样开始了。达拉普巴又分为远传和近传。原始形象为独身一面二臂愤怒本尊双手执金刚杵,下身金刚橛的形象。本幅唐卡是伏藏的达拉普巴,属于雍仲苯教伏藏大师吽钦卓德朗巴特殊的传承。 本幅唐卡采用中心式构图,硕大的主尊普巴虎神炽然位居画面中上部,诸多眷属围绕着他,形成气势磅礴的降魔之宫。普巴虎神炽然具有三面。中间一面为蓝黑色。在古代喜马拉雅的艺术传统中,蓝黑色是忿怒本尊和护法神的主要标志之一,金刚手菩萨、大威德金刚、大黑天与吉祥天母等都以蓝黑色为主,这种颜色代表了降魔的无上威能。从更深的角度上讲,蓝黑色往往也代表了甚深的禅定,如五方佛之一的不动佛、无上部的重要本尊喜金刚都是蓝色。虽然蓝黑色的深浅度并非完全一样,但诸佛菩萨和护法神的威力来自于甚深的禅定这一点却是一致的,这代表了诸佛的意。右边的脸(以主尊的视角,下同)为红色。红色是莲华部的标志,代表了诸佛的语。左边的脸为白色,这是佛部的标志,代表了诸佛的身。普巴虎神炽然的三个面,总集了诸佛的身、语、意,说明修持普巴虎神炽然密法即可成就三世诸佛的果位。三面皆有三眼,代表普巴虎神炽然可以以诸佛的智慧洞察三界。三面皆为怒目圆睁,獠牙阔口的极忿怒形象,代表普巴虎神炽然具有巨大的威能,尤其对于一些极为恶劣刚强难化的众生,寂静法门已经无所助益,必须以强有力的力量来驱逐和净化,这也是诸佛大悲心的善巧方便。三面均戴莲花冠,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代表诸佛不舍尘世众生。莲花之上又有骷髅和珍宝,代表无常寂灭之殊胜大宝,这是出世间智慧圣尊的标志和具象化表现,这寓意普巴虎神炽然已经出离了轮回。同时也是本尊威力的象征。 普巴虎神炽然的手执主要有铁锤、铁橛、火橛、须弥山、以及苯教特有的雍仲符号。铁锤、铁橛、火橛都是忿怒尊强有力的法器。通常用于降伏邪魔、诛杀教敌的宗教法事中。这些法事需要由修持圆满的高僧大德或者瑜伽士主持,以无伪的悲心和甚深禅定力来运作,将邪灵召入特殊的容器,以锤锤烂,以橛戳碎,以智慧火焚烧,最终将邪灵超度到诸佛的净土。须弥山是喜马拉雅文化中的宇宙形态。这代表普巴虎神炽然的神力可以统御天上、人间、地下三界。本尊双手合捧的雍仲法器是苯教特有的标志,其含义非常丰富,历史也非常悠久。早在象雄王朝时代即有文字称此符号为“雍仲”。雍仲在象雄语中,最初当为太阳光,或永恒的太阳之意,发展到后来,演变、引伸为坚固、永恒不变。 普巴虎神炽然是双运相,蓝黑色的佛父拥抱着红色的佛母。这是佛教密宗无上瑜伽部“”乐空不二“思想的具象化表现。佛父和佛母是情器世间阴阳、上下、对错、好坏等二元现象的人格化展现形式。两者的结合代表对立的统一,佛母代表智慧,佛父代表方便,这是独特的人格转化之道,尤其注重内在能量的修复、提升、融摄。密宗的双身形象具有深刻的哲学寓意。一个人同时具有佛父佛母两种能量,两者在显现上有所差别,本质却无二致。佛法的行者要去发现和认识它,这并非庸俗迷乱的幻想或者放纵欲望的行为,而是有一条清晰明确的修持成佛之道。这也是修持普巴虎神炽然的意义。 普巴虎神炽然的下身为尖锐的橛形。橛尖戳透邪魔的身体,代表本尊对邪魔强有力的镇压。与金刚杵、金刚锤等法器相比,利刃型的金刚橛显然更具有降魔的视觉冲击力。所以利刃型的金刚橛不仅是普巴金刚的主要法器,通常也代表普巴金刚,虽然两者存在区别,但随着时代的演变这两个词被互通使用,其结果在后来的经文中已无法看出它们的差异。值得一提的是,至今为止,在世界各大博物馆的橛型法器藏品中,还未见喜马拉雅地区以南出土的橛型法器。以致有学者断言其滥觞与发展的主要土壤在藏地而非印度本土。美国学者亨廷顿(John C. Huntington)的《橛:西藏的匕首法器》(The Phur-Pa, Tibetan Ritual D a g g e r s)基于西藏本位视角,认为:即便西藏僧人和藏文仪轨经典认为橛源自印度,藏传佛教所用的橛的源头更应是佛教传入之前的苯教的宗教器物,上述观点基于两原因:一、印度传世的艺术品中,没有藏式橛的相似物;二、印度的相关怛特罗文献中,未描述过藏式橛。这种说法并非是定论,因为传入西藏的密续有两个源头,一个是喜马拉雅山脉南部的印度,另外一个是喜马拉雅山脉西部的邬仗那地区。 普巴虎神炽然的背后有锐利的刀翅,头上有飞翔的大鹏金翅鸟。本尊和大鹏鸟的刀翅艺术表现形式极为接近,用色几乎完全相同。背后生有刀翅的本尊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传统,几乎全部来自宁玛派和苯教,著名学者根敦群培曾经专门撰文指出,这种背后生有刀翅的本尊一个也不见于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部地区,统统来自于邬仗那。宁玛派的密法很多来自于该地区,同时邬仗那也属于广义古象雄地区的一部分。这似乎也昭示了两者在密续传统上有接近或者互相吸收之处。 普巴虎神炽然的四周围绕着主尊的诸多眷属。这些眷属主要是五部胜子、四门母、十大明王、诸多鬼卒地祇等等。这种排列与宁玛派的普巴金刚续部非常接近,但也存在很多差异。普巴虎神炽然的眷属有的与主尊形象接近,只是颜色手执不同。白色属于佛部、红色属于莲花部、黄色属于宝生部、蓝色属于金刚部、绿色代表事业部,手执的琳琅满目代表行使的具体职能各有差异。还有的护法神骑在不同的动物之上,这些动物代表不同类型的众生,如骑在鸟身上的神祇是飞禽类的主宰,骑在摩羯兽身上的神祇则是水族的首领。这些眷属有的来自宗教文献,有的则与当地的风土民俗有关。这两者本身就是密不可分的关系。 雍仲苯教对于唐卡艺术的产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苯教历史相传,其创始人辛饶弥沃首先创造了古象雄文字,他将包括了绘画、雕塑、佛塔建设的工巧明学传授给了当时被称为“工巧王”的嘎玛尼秀,为象雄绘画艺术奠定了理论基础。嘎玛尼秀随后又招收了六大弟子,完善了象雄绘画艺术体系。象雄绘画艺术也随着象雄王国政权的延续分散到藏区各地,并由各地寺庙的僧人、民间艺术家以多样的形式将经典传承至今。随着近年来西藏考古发现,古老的象雄文明逐渐揭开其神秘的面纱。象雄绘画起源于象雄王朝,通过在画布、纸张、岩壁、墙壁等载体上描绘出地方历史、神话传说来表现藏族丰富悠久的文化,是藏文化中最重要的传统艺术形式之一。 本幅唐卡具有鲜明的苯教艺术特点。虽然画师仍然采用了中心辐射式构图,但主尊的身材比例极为硕大,其位置也并非在唐卡画面的正中心,而是偏中上部,这使得主题极为突出。主尊与头顶的大鹏金翅鸟直贯云霄,在唐卡的顶部少有其它的装饰,也没有做大量的留白,这种绘画方式与常见的勉萨、嘎孜画派有联系也都不同,少了一些含蓄,多了一些直白。主尊的眷属数量繁多,形态各异,即使一些细节也描绘的栩栩如生,大量的神祇聚集一处却丝毫不显拥挤,显示了唐卡画师高超的驾驭画面的能力。唐卡的色彩关系也很有意思,大片而单纯的红、蓝、白、绿、黄反复出现,对人的视觉冲击力非常强大。优秀而独特的色彩和构图,对细节描绘的不遗余力,使唐卡诸多神祇的神韵塑造非常成功,伏藏仪轨对本尊和眷属性格的描绘被画师淋漓尽致的表达了出来,静心而观之,普巴虎神炽然恰如其分正应该是这幅唐卡的名字。 苯教唐卡是唐卡艺术一个独特的门类,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在苯教唐卡中可以看到更多雪域本土的文化信息。由于印度佛教与雍仲苯教在长期交往的过程中相生相克,互为融汇,而造成外在形象有诸多相似,蕴育的内涵有诸多区别。尽管苯教的历史比藏传佛教早了很多,但后期走向弱势,故传世的苯教唐卡极为稀少,精品更为罕见。本幅普巴虎神炽然唐卡即是传世雍仲苯教唐卡的优秀作品。它具有苯教艺术独特的神韵与厚重的力量,研究、欣赏收藏这种古老的艺术瑰宝,让更多世人所知,能让更多人接触欣赏到这种源自古老传承的美,这种美能够触动启发更多有缘人心中原始而纯净的灵性共鸣。这正是宗教艺术独特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