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靖边 政教双持 八世达擦济咙活佛唐卡赏析 撰文：云南大学考古中心客座教授 郝文鑫 本幅唐卡是一件同时具备极高艺术价值和承载重大历史事件的精彩画作，它的主尊是曾经两次担任西藏地方政府“摄政”的藏传佛教格鲁派第八世达擦济咙·益西洛桑丹贝贡布（ཡི་ཤེས་བློ་བཟང་བསྟན་པའི་མགོན་པོ，1760—1810），唐卡背后有第八世达赖喇嘛强白嘉措和第八世达擦济咙活佛两位高僧的手印和盖章，同套唐卡的另外一幅第五世达擦济咙活佛（圣贤尊者）曾经现身于古天一2022年春季拍场，类似的版本美国鲁宾博物馆也有一套，但鲁宾馆藏的作品在艺术成就上无法与上述两幅唐卡相比，背后更没有达赖和达擦济咙两位高僧的手印和盖章。 18-19世纪 五世达擦济咙活佛 古天一2022年春拍 第一世达擦活佛唐卡 现存于纽约鲁宾博物馆 济咙呼图克图，也称巴索活佛、达擦活佛、达擦呼图克图、达擦济咙呼图克图、功德林呼图克图等，起源于宗喀巴大师心子克朱杰尊者（一世班禅大师）的胞弟巴索·却吉坚赞（བ་སོ་ཆོས་ཀྱི་རྒྱལ་མཚན，1402-1473），他是甘丹耳传密法的重要传人，曾经担任第六任甘丹赤巴，二世达赖根敦嘉措是他的再传弟子。以后第四世巴索·拉旺曲吉坚参（ལྷ་དབང་ཆོས་ཀྱི་རྒྱལ་མཚན་，1537-1603）任昌都强巴林寺第十二任法台后，其晚年住在洛隆宗康沙村达擦伦珠德寺悟禅静修而得名“达擦”，此后巴索活佛又被称作“达擦活佛”。所谓“济咙”也作“济隆”、“吉仲”、“济仲”、“杰仲”等，是藏语对西藏大贵族子弟出家后的尊称，可以理解为“尊前“、“阁下”等。因六世达擦济咙·阿旺官却尼玛(ངག་དབང་དཀོན་མཆོག་ཉི་མ་，1653-1705)与五世达赖喇嘛有师徒关系而称其为“济咙”，这就是其后历辈达擦活佛冠以“济咙”的由来。七世达擦济咙·洛桑贝丹坚赞(བློ་བཟང་དཔལ་རྒྱན་，1708-1759)被清政府封赐为“呼图克图”，同时他曾任雍和宫堪布，奉旨驻京供职，此后正式成为驻京呼图克图，故而达擦济咙是西藏地区一个重要的活佛转世系统，是格鲁派中起源最早、也是与清代许多政治事件密切相关的活佛转世系统之一。 功德林寺 拉萨“四大林”之一 位于磨盘山脚下 第八世达擦济咙·益西洛桑丹贝贡布是历世达擦活佛政教功绩最为显著者，可以说如果没有显密圆通的八世达擦尊者为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和维护祖国领土完整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就不可能有本幅见证历史的精彩画作问世。他于藏历金龙年（1760）出生于西藏波密玛觉地方，幼年由六世班禅额尔德尼授计寻访，5岁时坐床正式继任达擦活佛。“乾隆三十六年庚寅，亲往北京朝觐。三十八年壬辰，奉谕补授掌印喇嘛，并赏给伊属下商卓特巴格隆阿旺达结扎萨克名号，附同赏给管束济隆呼图克图所属巴克硕寺庙十八处僧人百姓之扎萨克喇嘛银印一颗。”乾隆五十四年（1789），乾隆帝下旨“封伊为博勒图诺门罕之名号和扎萨克大喇嘛”。乾隆五十七年（1792），因在反击廓尔喀侵略西藏之战中办理军务有力，“著加恩仍准续封慧通禅师法号”。到了乾隆五十九年(1794)，在名将福康安、海兰察等人的捐赠下，八世达擦济咙·益西洛桑丹贝贡布在拉萨西郊建成其驻锡地，御赐“卫藏永安寺”之名，藏语称“功德林”，从此济咙呼图克图又称“功德林呼图克图“或“功德林达擦呼图克图”。 唐卡中部偏左（观者视角）即为主尊八世达擦济咙·益西洛桑丹贝贡布，他一身比丘装束，面容沉静安详，双目端视前方，两手结禅定印，以跏趺坐姿安住于禅床之上。背后掩映着郁郁松竹，松竹之上安住有一位头戴黄帽，手执莲花和钵盂的青年高僧，根据现有的图像资料、历史传承关系判断，应该是七世班禅丹白尼玛（1782-1853），即绘画这幅唐卡时正在位的班禅，当时年龄在18岁左右。唐卡上部右侧，班禅大师对面是肤色深蓝、双身相的金刚持，这既是藏传佛教新译各派共同尊崇的“本初佛”，也是对公认高僧大德作为“持教者”的无上尊称，绘画于此映射出对八世达擦济咙历史功绩的承认。达擦济咙的面前有蓝底金字经书，藏文题记为“རྒྱ་གར་སྐད་དུ།། པྲཉྫཱ་པ་ར་མི་ཏ། 梵语:般若波罗蜜多”，以此显示达擦济咙尊者在佛法修证方面已经洞澈了甚深空性。两位年轻的侍者一位两手抱金色净瓶，寓意达擦济咙尊者的戒律清净无染，一位双手捧蓝色经书，寓意达擦济咙尊者教育弟子桃李天下。法床供桌前有各种资具，再之前绘有两只幼鹿，它们比喻了尊者的慈悲心，不舍一切众生而循循善诱。唐卡下方左侧有两座建筑，大的为一所寺院，藏文题记为“ཆབ་མདོ་བསམ་པ་གླིང་།，昌都桑巴林寺”，即尊者主要的讲法住锡之地，小的一座描绘的是廓尔喀战争时的军营，里面有身着清朝官服的人物出入，表达了尊者曾经为多民族统一事业所做的劳苦奔波，画在如此不显眼的位置是一种谦逊的方式。唐卡的右下方是身形健硕、脚踩水牛的“密阎罗法王”。阎罗法王是格鲁派最重要的护法神之一，有“外、内、密”三种，其中“密法王”肤色深红、手执摩尼宝和托巴碗，是事业、财富、威权、掌握生死的象征，极为契合八世达擦济咙尊者一生在政教两方面的成就和事业。 关于本幅唐卡的绘画风格，海内外一些权威学者（如Jeff Watt）认为出自嘎斯画家（ག་ཟི་ལྷ་བཟོ་卡兹拉索）之手，它的艺术成就与全盛时期的勉唐、噶孜画派一众大师相比毫不逊色。这一画派起源于西藏昌都察隅县境内，有文献证明“嘎斯画家”在1789年曾伴随达擦活佛进京并随驾回到了拉萨，整套《达擦活佛世系图》便是由“嘎斯画家”及其团体献给第八世达擦活佛的画作，创作时间大概在18-19世纪相交的几年之中。以本幅唐卡为例，唐卡的整体布局明显受到汉地绘画的影响。在敦煌壁画、永乐时期的罗汉画中都可以看到如出一辙的构图，不过在嘎斯画家的笔下，作品中人物的毛发、树干的纹理都呈现出“细致如绒、栩栩如生”的感觉，这是嘎斯画风的独特表达方式，其人物开脸富有写实性，远离千篇一律，皮肤肌理能营造出宛如古希腊石雕一般的匀称美感，服装的衣褶、家具的弧度层次多变，金线精细勾勒的龙、凤等吉祥图案浑然天成，整体构图舒朗惬意，空间感辽阔悠远，人、境、物的搭配主次分明，动静相对，环环相扣，很好的彰显了作品的张力，但又不像噶孜画派那般惯用大片留白，最终形成了自己鲜明的艺术个性。 唐卡背面 十三世达赖亲自加持唐卡，瑞士阔乐2021拍卖Lot160,420000瑞士法郎。 本幅唐卡的背面有两个手印，并都有金字题记和盖章。上部的手印为淡黄色，题记为“贡萨嘉旺强白嘉措无误手迹(གོང་ས་རྒྱལ་དབངའཇམ་དཔལ་རྒྱ་མཚོའི་ཕྱག་རྗེས་འཁྲུལ་མེད།)”。下部的手印为鲜红色，题记为“达擦诺门罕萨玛德巴杰无误手迹（རྟ་ཚག་ནོ་མིན་ཧན་ས་མ་ཏི་པཀྴིའི་ཕྱག་རྗེས་འཁྲུལ་མེད）”。即上部的手印和盖章来自八世达赖强白嘉措（1758-1804），下部的手印和盖章来自八世达擦济咙活佛益西洛桑丹贝贡布（1760-1810），即时任格鲁派的最高领袖和本幅唐卡的主尊在世之际共同亲自加持了这幅唐卡。 八世达赖喇嘛强白嘉措当时是西藏地方政府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八世达擦济咙活佛洛桑益西丹贝贡布是当时西藏地方政府的“摄政”。两位政治领袖同时在一幅唐卡上加盖自己的手印并盖章，类似情形极为罕见，至今我们在布达拉宫、罗布林卡、西藏历史博物馆等处并未发现同样的唐卡。探寻其中的原因，要从当时清朝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的关系，乾隆皇帝“十全武功”收官之作的廓尔喀战争、达擦济咙活佛在这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中发挥的积极作用谈起。 廓尔喀之战的最高指挥者 清高宗乾隆帝 乾隆题诗《平定廓尔喀得胜图》 故宫博物院藏 《钦定战后章程》 西藏博物馆藏 第一、临危受命协理藏政：1791年西藏摄政诺门罕阿旺次程圆寂，时值廓尔喀首次侵藏结束，政局动荡。乾隆帝特命八世达擦济咙活佛益西洛桑丹贝贡布协理八世达赖强白嘉措摄政。1804年八世达赖圆寂后，嘉庆帝再度委任其为代理摄政，主持九世达赖转世寻访。 第二、抗击廓尔喀与战后建设：1791年廓尔喀突袭扎什伦布寺，劫掠财产，后藏人民饱受荼毒。乾隆帝派福康安率军入藏，达擦活佛全力协助后勤保障与军民协调。战后清廷将原属红帽派的羊八井寺转交其管理，并敕建功德林寺（卫藏永安寺），立乾隆肖像殿、关帝庙，赐四体文匾彰其功绩。 第三、参与制定《钦定藏内善后章程》：1793年清廷颁布《钦定藏内善后章程》，确立金瓶掣签制度。章程第十八条明文规定：重要僧职须由达赖、驻藏大臣及达擦活佛三方共商任命，首次以法规形式确认其参政地位，奠定格鲁派与中央协同治藏模式。 第四、转世制度与政治遗产：达擦活佛两度摄政期间（1791-1810年），既贯彻中央政令，又维护西藏宗教传统，其主持认定的九世达赖灵童（免于金瓶掣签特例），体现清廷对其政治信任。1810年八世达擦济咙圆寂于功德林寺，标志着格鲁派摄政活佛体系的完善。 通过以上介绍可以看出，八世达擦济咙活佛一生功绩卓著，是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而当我们了解到达擦活佛在当时的政治地位和社会作用，他前世的唐卡上会有格鲁派最高领袖的手印和盖章就不难理解了。 在古代喜马拉雅艺术的瑰丽殿堂中，这幅融合达赖喇嘛与摄政活佛双重印记的八世达擦济咙尊者唐卡，其“艺术载体+政治档案”的双重属性堪称“图像证史”的典范，它不仅是一幅嘎斯画派的优秀代表性作品，更超越了传统宗教艺术品的范畴，成为记载中华民族意识共同体形成过程中重大事件的非凡画作。 它将观者的视角引向18世纪后期那场奠定现代中国边疆格局的廓尔喀战争。当我们将目光从唐卡正面的青绿山水和瑰丽金线移向印鉴背后的历史现场，看见的是达擦济咙活佛在祖国前线劳苦奔波的坚毅，是福康安大帐中汉满蒙藏将领共商《钦定藏内善后章程》的灯火，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成型的决定性瞬间。 请观极乐之小宫，请观拉萨功德林，八宿济咙喇嘛，即是达擦摄政（གཟིམ་ཆུང་བདེ་བ་ཅན་ལ་གཟིགས། ལྷ་སའི་ཀུན་བདེ་གླིང་ལ་གཟིགས། དཔའ་ཤོད་རྗེ་དྲུང་བླ་མ། རྟ་ཚག་རྒྱལ་ཚབ་ཡིན་ནོ།），这短短几句拉萨民谣，却浓缩了一位高僧在数代之中教政事业的风尘仆仆，为历史所铭记，为艺术所再现，这是唐卡中孕育的永不磨灭人性之美，所以考察一幅唐卡的宏观历史背景对于完整理解唐卡至关重要，唐卡不仅仅是一幅画，它更是历史和文化的载体，需要在一个更广阔的领域内和高度上去认识它。如果说唐卡独特的艺术价值令人赏心悦目，那它背后的历史和文化价值则是其灵魂所在，必定有专属于它的伟大历史定位。在全世界现存古代唐卡中，同时承载格鲁派最高宗教领袖与摄政活佛权威印记的作品寥寥无几，而此作因直接关联《钦定藏内善后章程》的制定者群体，更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型期的珍贵物证。